

2025年5月16日,美国史密森尼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将子弹库帛书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归还中国。
子弹库帛书系1942年在长沙子弹库一座楚墓中被盗掘出土。与同为长沙出土、规模巨大的马王堆帛书(上世纪70年代发掘)相比,子弹库帛书中只有一件完整(即第一卷最著名的《四时令》),其他均为残片。子弹库帛书乃目前已知唯一的战国帛书,也是迄今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帛书。1945年收藏家蔡季襄首次刊布《四时令》摹本,令其广为人知并引发持续研究。1946年,子弹库帛书非法流失美国。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研究子弹库帛书多年,他将帛书堪称传奇的发掘、流转过程与各家摹本、自己的释读考订等诸多材料集成为《子弹库帛书》(文物出版社,2017)。近日,《子弹库帛书》英文版(CUHK Press,2025)历时十年正式出版,由西方早期中国研究专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国考古学和艺术史教授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夏德安(Donald Harper)担纲翻译,分别负责上卷(发掘与流转)和下卷(释文与图版)。《文汇学人》采访了两位英译者。

《四时令》蔡修涣摹本
文汇报:二位曾见到过子弹库帛书原件吗,能否描述一下它的状态?
罗泰:共有三件帛书,一件保存较完整,其余皆为残片。1990年我曾在华盛顿特区的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现称美国史密森尼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见过完整的那件,当时它仅展出一两天。
夏德安:2007年我看到过帛书实物,大受震撼——我曾有幸见过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原件与敦煌写经原卷,但子弹库帛书第一卷还是非常特别。它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图文交融的缣帛文献:十二月的月神与代表四神的四木(擎天柱)构成了一种“时令图”或“宇宙图”的独特布局,而这一构图又与文本的内容形成了深刻互文。
文汇报:你们是何时开始关注帛书的?子弹库帛书属择日类文献,即指导时日选择的实用手册。作为汉学家,为何会对这种关乎日常的“小传统”产生兴趣,而非侧重经典文本的“大传统”?
夏德安:我1970年代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念研究生的时候,首次了解到子弹库帛书,并开始研究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文献。我的博士论文选题正是马王堆医书。1985年我在北京大学初次拜会李零教授,同年他的《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出版,我由此了解到中国“方术”研究这一学术领域。方术对于我们理解中国古代文明,与“大传统”研究具有同等价值。之后国际学界纷纷加入,除我之外,还有法国的马克(Marc Kalinowski)等等。我们的研究涵盖科学技术史、医学史及宗教占卜史等多个领域。子弹库帛书作为方术研究的基础文献,在该领域占据重要地位。
文汇报:子弹库帛书的魅力何在,自出土以来,可以引发这么持久和大范围的讨论?
罗泰:现存帛书状态极为脆弱,对普通观众吸引力有限。其艺术史价值主要体现在子弹库帛书第一卷的彩绘十二月神图。这是中国艺术史上首次以拟人形态表现具名神祇的实例,细节极其生动有趣。
夏德安:子弹库帛书的魅力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文字学价值。这批帛书为研究战国文字体系及楚文字开辟了道路。1950年代后虽然陆续有多批战国简牍出土,但作为现存最古老的楚帛书文献,子弹库帛书第一卷始终是研究战国文字的核心材料。
二是在文本阐释方面。自1950年代起,子弹库帛书第一卷就吸引了中外学者提出诸多解读。海外方面,有些人认为其与萨满式信仰或《山海经》有关;澳大利亚学者巴纳(Noel Barnard)博士著有《楚帛书译注》(1973);法国学者马克则借用西方近东研究中的“hemerology”来翻译“选择术”。
三是传奇的流传历程。子弹库楚墓1942年遭盗掘,蔡季襄获帛书后,作了临摹和研究,并于1945年发布其成果。1946年后帛书下落成谜,其流传过程众说纷纭。第一卷在1960年代经亚瑟·赛克勒(Arthur M. Sackler)购藏重现于世,第二、第三卷直至1992年入藏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后方得确认。
文汇报:我们了解到,英文版《子弹库帛书》并非单纯翻译,还完善了原有研究成果,尤其是根据新出土材料作了修订。能举例说明吗?另外,在英译古汉语过程中,你们遇到过哪些挑战?
罗泰:把文言文翻译成英语,原文中的一字一句都要在译文中获得对等表达(不然就属缺陷)。我在翻译书中收录的蔡季襄《晚周缯书考证》(1945)时就遇到这个困难,他对帛书文本的理解通常不对,或释义过头,那么按照他的理解(或许在每处都不正确的理解)来翻译这些文本,就成了一项重大挑战。有些文本也已有过一些英译,但并无助于我的处理。当然这些困难跟夏德安教授处理的下卷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下卷英译难度远超上卷。英语学界只有他能完美处理这等难题,这个译本本身就是汉学研究的重大成果。
夏德安:下卷的翻译充满挑战,李零教授已严选了他认为最合理的释读,我处理时完全遵循他的判断。如他在英文版下卷序言中指出:“翻译不仅是两种语言的转换,更是两种知识体系和思维方式之间的精微衔接。”通过深入的讨论,我们找到了实现这种“精微衔接”的关键。
关于修订,帛书第一卷乙篇“山陵崩倾”句,其中第四字,中文版原采朱德熙说作“堕”。2017—2024年我做帛书英译期间,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的研究成果陆续发布,因而获得《诗经·卷耳》新证,这个字实对应诗文中的“顷”字,故英文版改释为“倾”。这是英文版三个重要修订之一。其他修订多为细微调整,主要为英语读者考虑。
文汇报:你们觉得这部翻译的读者将是哪些人呢?是否会改写世界对中国先秦文明的想象?
罗泰:子弹库帛书是人类最伟大的瑰宝之一。它们的存在理应成为常识,而不是只为少数专家学者知晓。我们希望,以英文传播目前研究所知,能让更多国际读者了解这些无价之宝——包括它们的实物形态,还有上面书写的文本。我们期待非汉学领域的学者和普通民众也都关注子弹库帛书。同时希望英文本的出版能为子弹库帛书第一卷最终回归中国铺就基石。
夏德安:我觉得,许多读者会因为子弹库帛书的“名气”而想要读一下英文版的。子弹库帛书第二、第三卷回归中国,是国际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重大事件。另外,2025年,已有更多反映战国阴阳五行学说的材料公布。要理解古代中国、构建完整的古代中国思想史图景,必须综合研究这些新材料,而非局限于诸子百家的传世文献。

原标题:《我们期待非汉学领域的学者和普通民众也都关注子弹库帛书》
栏目主编:杨逸淇 文字编辑:李纯一 刘迪 题图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文汇报 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