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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的“超低空飞行”,会带领读者看到文学现场怎样的样貌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5-10 07:55:00    

《超低空飞行:同时代人的写作》是作家李洱的最新文学笔记,他透过一个个写作者(他者与自己),以批评者之姿态贴近、观察文学现场,以写作者之本能参与、表达文学现场。

“接近文学现场,就像超低空飞行。”李洱的这次超低空飞行,会带领读者看到文学现场怎样的样貌?

他们不能被轻易隔过

上观新闻:有人说:“文学驳杂,我们每一个普通读者都不可能以文学侦探的显微镜视角来阅读,所以,我们需要一些解构的文字来帮我们重建自己的理想化阅读。而读文学,不妨看看李洱的《超低空飞行:同时代人的写作》。”解构文字与重建阅读,是您出版此书目的之一吗?

李洱:这两年,因为调到北京大学工作的缘故,我写了一些关于文学创作、文学阅读的随笔,大多与当代写作状况有关。即便谈的是《红楼梦》,也是想从具有原典意义的《红楼梦》中导出一些跟当代写作相关的问题。

这些文字不是严格的学术论文。阅读学术论文我还有点兴趣,但写学术论文我确实没有兴趣。一篇上万字的学术论文中,比较关键的话,有点用处、有点意思的话,也就那么几句,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所以,即便是学术期刊约稿,我也事先说明,抱歉啊,我就不按论文格式去写了。那你想怎么写?我就说,我更愿意不绕弯子,短兵相接,直接去写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念头,以及由此引发的另外的念头。一些内行的读者,包括编辑朋友,都鼓励我把这些文字整理出版,他们认为读者会感兴趣,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上观新闻:书中的《作为一个读者纪念史铁生》一文有一句话很动人:“我想,虽然我并不认识史铁生先生,但是通过阅读他的文字,所有的读者在那一瞬间,仿佛都成了朋友。”

李洱:我与史铁生没有个人交往。曾有见面的机会,但我放弃了。与他共同参加的会议,我也没有上前打过招呼。真的不愿意打扰他。仅仅做他的一个读者,我觉得挺好的。他去世的消息,我是在北京协和医院的电梯里知道的,就如书中所写,我在电梯里接到了莫言的短信,就一句话:我们尊重的兄长史铁生于今日凌晨去世。莫言大概以为我与史铁生有私交。出了电梯,我把短信转给了《新京报》读书栏目的记者。

史铁生去世一周年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组织了一个纪念活动。我的那篇文章就是在这个纪念活动上的发言,我试图把史铁生的成就放在文学谱系中去看,看看他到底为中国文学贡献了什么。

你一定要知道,很多人非常尊重史铁生,但很多人,包括他的一些作家朋友,当时对他在文学上的探索是不以为然的,至少是认识不够。我自己就听过他的同代作家朋友说过,唉,看了他的小说,都不敢见他,见了面不知道怎么开口。这很正常,因为史铁生的写作,我说的主要是他的长篇小说,与中国文学史上的所有长篇小说都不同,理解起来并不容易。当然,他生前获了很多奖。不过,如果你留意那些颁奖词,你可能会发现,其实有些并没说到点子上。现在他的书卖得很好,当时他的读者却寥若晨星,读者不习惯嘛,难以接受嘛。直到现在,很多读者也只是把他的散文当作鸡汤文来阅读,而忽视了更为根本的意义,就是他如何在汉语文学史上,用自己的方式开创出精神叙事的模式。我在书里提到,文学史有时候需要奇迹,史铁生的写作就是一种奇迹,当然这奇迹是以他自己的不幸为代价的。我愿意以一个专业读者的身份,真实地说出我对他的理解。

上观新闻:您作为一个专业读者解读了史铁生,而书中那篇《我们与张洁无法道别》的文字中则时有记忆与温情闪烁。

李洱:我觉得张洁可能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关于她,我只是记录了我与她有限交往中的一些感受,以及我对她作品的理解。这篇文章是张洁去世时编辑朋友的约稿。我先找出张洁的作品来看,断断续续看了四五天,然后用两天时间写完了这篇稿子。

我觉得写得够快了,但编辑朋友告诉我,你还是晚了,因为张洁去世的新闻热度已经过去了。听到这句话,我一时有些发愣。这么重要的一个作家,她在异国他乡的死,只是一个一闪而逝的新闻事件,只过一周就可以放到一边?不管怎么说,稿子就这样压在手里了。

上观新闻:此事颇像一则关于新闻与文学差异的寓言。

李洱:文学常常在新闻停止的地方开始。后来有个朋友来约稿,我说手头有一篇关于张洁的稿子,他说寄来吧。过了大半年,朋友又来约稿,我说那篇稿子还在你们那儿呢。原来,他们计划等到几篇关于张洁的文章后,用小辑的形式推出,却一直没有等来。

我的这些悼怀文章,包括书中关于林建法和程德培的文章,或是讲话记录,或是刊物约稿,都有即兴的性质,但感情是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我愿意写下与他们交往的细节,那些忘年的交流也确实令人难以忘怀。他们都是有故事、有个性的人。他们用自己的故事和个性,有力地参与了文学史的建构。他们不是文化明星,不是大众情人,他们的事件不是新闻,但不能被轻易隔过。

向读者提供细节是必要的

上观新闻:如书名所言,《超低空飞行:同时代人的写作》是以同时代人为锚点,写了多位与您同代的作家,如莫言、格非、李敬泽、邱华栋等。

李洱:我与他们的交往可能更多一点,也更深入一些。

关于莫言的那篇文章,也是研讨会上的发言。我是把他放在新文学发展的谱系中去谈的,比如谈他对鲁迅开创的“看与被看”这个叙事模式的改变,而鲁迅开创的这个模式又是对《圣经》中耶稣之死的叙事模式的改造。改造或改变,都是作家在植根传统的情形下,对自己所置身其中的现实的回应。很多人在谈莫言与福克纳的关系、与马尔克斯的关系,这方面当然有文章可做。但我想通过对莫言小说的分析,来说明莫言与鲁迅所开创的文学传统有着更密切的关系。在我看来,福克纳或者马尔克斯对莫言而言,可能只是激活了他的语言感觉,他与新文学的关系其实更密切。这对眼下年轻人的写作或许会有些启示。

格非可以说是我最早的文学领路人。我庆幸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并受过他的指点。对于文学,他从来都有着极为深刻纯粹的认识。我阅读他的作品,总有一种亲近感。

关于李敬泽,很多人都注意到他的领导身份、批评家身份,而我更愿意把他看作一个写作者。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多次提到话语实践这个词。我倾向于认为,他的文学活动也是他写作的一种形式,是一种话语实践。他读书甚多,有些书我都没见过。他推荐的一些书目,有的我读了,有的还没来得及读。

而邱华栋,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文学发小,我几乎是他创作史的亲历者,所以谈他几乎就像谈自己。

这几个人,我在提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就着作品说话。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活在世上也都有着不同的角色,作品的体裁、题材都有差异,关注的问题也不尽相同,对一些事情的理解也不可能一样,但我们都热爱文学,可以在这个场域内以自己的心性交流,在我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上观新闻:有人说,此书是李洱以文学侦探的显微镜视角来阅读这些作家的作品。那么,您如何捕捉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他人难以察觉的幽微之处,进而解读出作品的内在特质?

李洱:我没有做文学侦探的意图。我只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作家和作品发表了一点自己的看法,提供了一些细节,试图与读者一起进入真实的文学现场。

30年来,我与很多作家都有不同的交往,虽然我是一个更愿意远离文坛的人,也有意无意地这么做,但还是认识了很多人。因为我做过10年编辑,后来在现代文学馆也与不同年龄、不同层次、不同国家的作家打过交道,再后来到北京大学工作,根据课程安排也需要请作家来讲课,可以说与作家打交道就是我的工作。有机会了解不同作家的个性、生活习惯,有助于我了解他们与作品之间的关系。

我写下了与他们交往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与他们的作品常常有着神秘的联系。我觉得,向读者提供这些细节是必要的。顺便说一句,我们的文学史、文学批评,通常不会关注这些细节。而在我的观念中,细节不仅要出现在叙事性作品中,也应该出现在学术性文章中。其实在尼采、本雅明、福柯的论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大量生动的细节,它既展示出批评对象的个性,也呈现了作者的个性。细节不仅可以成为论据,而且细节的出现可以使文章与一个更广大的世界直接建立起联系。论文的写作过程类似于螺丝拧紧的过程,现在让我们把螺丝松开,留点缝隙,好让世界从那个缝隙侧身进来。我甚至认为,能否在学术性著作、批评性文章中使用细节,是一个人是否具有原创性的标志。事实上,在当代小说和批评性文章当中,细节已经上升到主题的范畴。读者阅读这样的文章,自然也会产生进入幽微之处的感觉。

上观新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梁鸿读您的文学随笔感觉“信手拈来却直抵灵魂”,而读您的小说“可能需要做充分的准备”,这是否暗示着您写文学随笔像“即兴的智性游戏”,而小说创作则是“精密的知识工程”?

李洱:写小说,我确实准备得更充分一些,写作过程中,更是时时冒出新的想法、新的情节和细节,写完之后也会有很多改动。写这些随笔,我就有话直说了,不需要另做准备,一气呵成,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不再修改。

都是生命与文学的对话

上观新闻:作为一本文学笔记,《超低空飞行:同时代人的写作》其实是透过一个个写作者(他者与自己)来看文学现场的。所以,用您看重的“对话”一词来说的话,这本书其实是生命与文学的对话。

李洱:我确实倾向于把文学看作对话的艺术。文学作为一种话语实践,是一种交流活动。小说写作或者小说批评,其实是用小说和批评的形式在一定的语境中进行多向、多维交流沟通的行为。读者对小说和批评文章的阅读,就是与作者的对话、与作品中人物的对话,同时读者也参与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对话。我们在读《阿Q正传》的时候,就是在与鲁迅对话、与阿Q对话,同时也参与阿Q与假洋鬼子、小尼姑的对话。我们在保持个人性的同时,又部分地让渡了个人性。这个时候,我们作为读者,既是自己,也是鲁迅、阿Q、假洋鬼子和小尼姑。最终,这种繁复的对话关系落实到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上。只有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才能说,这部小说我读懂了。从这个意义上,你当然可以认为,任何一部书的写作和阅读,都是生命与文学的对话,都是一种话语实践。

我们通常会说,文学是抒情的艺术。不过,我倾向于用“对话”来替代“抒情”。或许应该意识到,在我们的语境中,强调“对话”还具有特殊的意义。事实上,当我在谈论小说和批评的对话性的时候,我可能意在说明,小说和批评在中国有着比西方更为重要的存在理由。

上观新闻:如您所说,书中那些活跃在文学现场的人物大多也是您生活现场的友人。与他们或浓或淡地交往,给您的文学生涯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李洱:与他们的交往,增加了我对人的理解。卡佛说,他还没有见过一个没有才华的作家。卡佛这句话很有意思。开个玩笑,他好像在为自己辩解,因为很多人觉得卡佛本人就不算很有才华。我理解卡佛是想说,作家成就的大小,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才华、个性、与时代的关系、写作习惯,以及运气等。作家是带着自己的个性进入一个文学生态的,在那个文学生态系统中写作的人,也是在文学变革的沧海桑田中泅渡和行走的人。而能不被淘汰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都是有才华的人。

上观新闻:我看到您近年在北京大学主持小说家讲堂,请了很多著名作家来讲课。他们大都是有文学史意义的作家,也就是有本事、有才华的人,比如刘心武、王蒙等。

李洱:北大的小说家讲堂是一门正式课程,由曹文轩先生与我共同主持,这两年由我来上课。根据学科要求,要聘请课外的作家来授课。刘心武先生是上学期来讲的,王蒙先生是上上个学期来讲的。很多名家都来讲过,我很感谢他们能够接受邀请。

刘心武先生来的时候,一些研究他的人也来听课了。他们中有的人私下对我说,刘心武不以才华见长。是吗?听完再说吧。听完之后,他们就开始感慨了,太牛了。不带一片纸,坐下就讲,内容之丰富,材料之准确,层次之清晰,感情之丰沛,见识之广深,表达能力之强,让他们吃了一惊。要知道,刘心武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个事实说明一个道理,每个人的文学观念可能有差异,但是观念的差异并不意味着新旧的差异。新与旧的差异是相对的。你可以认为你是新的,但旧也有旧的道理,何况谁旧谁新,还说不定呢。说实话,单就绝对的才华而言,现在很多走红的青年作家,与刘心武先生根本没法比。王蒙先生更是牛人啊,九十多岁了,反应之敏捷,可以说秒杀众人。他们来北大讲课,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干货,令学生们大开眼界。

才华与成就的关系,很难说清楚。不仅文学如此,别的行当也是如此。一些作家,用惯常眼光来看,才华显得不那么耀眼,但成就却很大。比如路遥,他就像一头黄牛,写小说就像黄牛犁地,看上去很笨拙,但他的影响和成就大于绝大多数作家,至少现在还是如此。曾国藩,晚清第一政治家,也是文学家,当时及之后很多人认为他才华有限。他自己也说,吾生平短于才。一个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他有一种更可贵的才华,那就是认识自我的才华。而认识自我,在我看来正是人生的主题,也是文学最重要的主题。

所以,AI是狼吗

上观新闻:“接近文学现场,就像超低空飞行。”您的这次超低空飞行希望带领读者看到文学现场怎样的样貌?

李洱:我只能说出我看到的文学现场,因为我的视野有限。这本书写到了作家、编辑家、批评家。其中有些人同时是作家、编辑家,比如程永新。有些人同时是作家、编辑家、批评家,比如李敬泽。同时是编辑家和批评家的人就更多了,因为我倾向于把编辑也看作一种批评活动。写到的人,应该说都具有某种路标的意味。当然,还有很多值得写的人物没有写到,因为这本书本来就不在我的写作计划中,带有即兴的性质。我想读者如果有兴趣翻开这本书,可以看到我在尽量准确地描述我所看到的文学现场。读者或许会觉得书中写到的人物,其实与我们每个人一样,也有那么多不顺心、不甘心啊,但他们通过写作实现了自我,他们的写作促进了当前文学生态的形成,并会对未来产生影响。

上观新闻:您如何看待这个时代写作者所共同面对的挑战与机遇?面对当下大众文化的狂欢,文学创作是寂寞的坚守吗?

李洱:因为AI的出现,现在谈这个问题,跟一年前谈这个问题,感受已经不一样了。AI的高度发展,使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出现了根本性变化。从人类历史上看,最近的这场技术革命是不是人类最后一次技术革命——这句话,代表着我对它的复杂态度——现在还不知道。

仅就写作而言,我想,正如很多人说过的,高校的很多文学博士论文,AI都可以在几分钟内完成,尤其是关于古典文学方面的论文,它更拥有优势。这么说吧,只要你把问题设置好,进行有效投喂,它就可以完成钱锺书《管锥编》式的著作。这种情况下,我们对文学、对文学功能的认识,可能就需要做出调整了。比如,文学的自省功能显得更突出了。即写作首先属于“三省吾身”的活动,首先是与自己对话,是自己对自己展开的话语实践。

上观新闻:AI来了,或许会如狂风扫过人类的文学现场,比如AI可以替代一些个人写作。

李洱:是的,AI会替代一部分写作。但真正有创造性的写作,AI永远不可能替代。我可能需要补充一点,有价值的AI写作,也需要向其投喂的人有真正的问题意识,问题本身必须是有价值的。AI要写出《管锥编》,投喂者可以没有钱锺书的那种记性,但必须有钱先生的那种问题意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是,你要具有这种问题意识,就必须像钱先生那样博览群书,并且将各种知识内化为自己的问题。AI可以写出类似《管锥编》的著作,但永远无法真正完成一部《管锥编》。为什么?AI不可能有钱先生那种个人化的视野、个人化的问题意识,以及那种在中国语境中形成的极具个人化的叙事伦理。

所以,AI是狼吗?对很多人来说,它确实是狼。它来就来了,想吃谁就吃去吧,因为吃掉的本都是该吃的。开个玩笑,AI的出现,就像提前把文学史过滤了一遍。

上观新闻:那么,李洱的写作AI可以替代吗?

李洱:我可以表达一下自信吗?没有这种自信,那就趁早洗洗睡吧,别忙乎了。

我自信地认为,AI写不出《花腔》和《应物兄》。因为它根本无法处理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抒情态度、思考深度。它也没有这种语言。它不可能成为一种真正的话语实践。

《超低空飞行:同时代人的写作》

李洱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原标题:《李洱的“超低空飞行”,会带领读者看到文学现场怎样的样貌》

栏目主编:王一 文字编辑:王一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黄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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