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身、洗脸、擦身、打浆、喂食……二十八年,九千多个日夜,刘建国的生活像一台精准咬合的齿轮,围着病榻上的妻子周建平缓缓转动。命运曾一次次将重锤砸向这个湖南汉子,他却用那双握了半辈子瓦刀的手,把破碎的日子一块块拾掇起来,拼出了最厚重的"担当"二字。
刘建国,今年63岁,是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杏子铺镇龙返村姚家组人。1979年高考落榜后,他卷起裤脚拜师学泥瓦匠,灰浆里泡着、烈日下烤着,一双手早早磨出了铜钱厚的茧子。那时的他或许想不到,这双手未来要托举的,不只是砖瓦,还有一片天。
1985年的双峰县石膏矿,基建工地上的尘土遮不住爱情的光。他遇见了做裁缝的周建平——梳着乌黑的马尾,踩缝纫机时脚腕轻晃,碎发垂在鼻尖,抬头一笑,眼里盛着盛夏的光。"她补的工装,针脚比尺子量过还齐。"刘建国后来总念叨。从相遇到相知,红绸腰带系上腰的那天,他在洞房里对她说:"这辈子,护你周全。"
1986年儿子刘超出生,1988年女儿刘沛降临,这个家像刚浇了水的庄稼地,透着蓬勃的生机。刘建国的泥瓦手艺也练得炉火纯青,1995年揣着攒下的积蓄,带着朋友闯荡湘潭,脚手架上的他望着远处的高楼,心里盘算着:再干几年,就回龙返村盖栋两层小楼,给妻子留间朝南的房,摆上她最爱的牡丹。
命运的转弯,发生在1996年的春天。周建平开始莫名头痛,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总说"累着了,歇会儿就好"。她瞒着他,把痛得睡不着的夜晚熬成黑眼圈,第二天照样坐在缝纫机前。这样的"小毛病"反复了一年,直到1997年5月,她痛得直不起腰,刘建国铁青着脸,不由分说把她抱上了去长沙的车。
湘雅二医院的诊断书像块冰,砸得刘建国浑身发颤——"小脑萎缩"。医生的话轻飘飘却带着千斤重:"这病像慢刀子割肉,慢慢会不能说话、不能吞咽、不能动,最后......会成植物人。"
走廊的白炽灯惨白地照下来,刘建国双腿一软,瘫坐在长椅上。他望着诊断书上"周建平"三个字,那是他写过无数次的名字,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半晌,他抹了把脸,泪珠子砸在磨破的裤腿上,哑着嗓子对医生说:"治!砸锅卖铁,我也要治!"

住院的日子,他白天守在病床前,给妻子揉按僵硬的手脚;晚上蜷在走廊长椅上,盘算着工地上的活计——每多砌一堵墙,妻子就多一天药钱。可病情没等来好转,医生劝他:"回家吧,用药维持着,多陪陪她。"
回到湘潭的出租屋,刘建国的日子被劈成了两半。
凌晨五点,他就摸黑起床。先给妻子换尿布,温水擦身时,手指会轻轻避开尾椎的皮肤——他总怕躺久了生褥疮,特意在床垫腰部垫了层软棉,"她爱干净,不能让她遭这罪"。接着是打浆机的嗡鸣,那台用了十五年的机器,塑料壳磕出三道豁口,像他掌心的老茧。猪肉要挑最嫩的里脊,骨头得用镊子一根根夹出来,再掺点切碎的胡萝卜、山药,打成细腻的浆汁。"她以前最嫌肉里有骨头渣,现在咽不得硬东西,更得细。"他边搅边念叨,仿佛妻子能听见。

喂饭时,他会先往妻子颈后塞个小靠枕,针管推得极慢,推一下停三秒,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慢点咽,不着急。"这样的流食,一天三次,从那里开始,从未断过。
白天上工,他把妻子背到工地角落,铺块厚海棉和帆布。别人歇晌抽烟,他就跑过去给她翻身、换垫子,帆布上的褶皱被他捋得平平整整。有次赶工期,他从早上六点干到深夜十二点,别人三个人的活,他一个人扛下来,累得扶着墙直喘,回头看见帆布上妻子安静的脸,又攥紧了瓦刀——"多挣几块钱,她就能多吃一天药。"
村妇女主任宋建辉每次来看望,都要叹口气:"建平屋里窗明几净,床单洗得发白却没一点异味,身上连个红疹子都没有。建国这心细得,比女人还强。"

命运的重锤在2023年再次落下。
那年2月15日,儿子刘超驾车去深圳搬迁工厂,行至广东清远时,突发颅内出血,顿时丧失意识,跌入山谷。刘建国赶到长沙第一人民医院时,儿子还在重症监护室,监护仪的滴答声像锤子敲在他心上。
30多万的手术费,把这个早已掏空的家压得更沉。他的遭遇引发村民的同情,亲戚朋友和村干部塞来的信封里,零钱皱巴巴地裹着温暖;儿媳乔芳把在太原办厂好不容易的积蓄全取了出来,红着眼说:"爸,咱一起扛。"
儿子转到湘潭康复医院后,刘建国成了"陀螺"。早上给妻子喂完饭,往工地跑两小时,再赶去医院给儿子做康复按摩;中午啃个方便面,又回出租屋给妻子翻身喂流食;傍晚接了工地上的活,匆匆给妻子料理一番,又急急赶到工地,干到深夜才往医院赶。
今年元月,儿媳把逐渐好转的刘超接回太原疗养。
视频里,儿子能自己端碗吃饭了,刘建国举着手机凑到妻子耳边:"你看,超儿有力气了,跟小时候抢你手里的糖似的......"说着,他忽然停住,伸手拂去妻子鬓角的碎发,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龙返村的田埂上,说起刘建国,乡邻们总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二十八年啊,换谁能撑住?"村民彭湘南抽着烟,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他对妻子,那是把心掏出来了;对崽,那是脊梁骨压弯了也不吭气。这样的男人,我服!"
如今,湘潭的出租屋里,打浆机的嗡鸣依旧准时响起。刘建国给妻子喂完药,会坐在床边发会儿呆,望着墙上贴的老照片——那是1985年的周建平,站在石膏矿的老槐树下,笑得眉眼弯弯。
他常说:"当年红腰带系上了,就没打算解下来。"
这爱,从不说出口,却在二十八年的浆声里、换药的指尖上、奔波的脚步中,长成了最挺拔的模样。(周伟华)